田王寨(三)

沈邱雅

太阳落山之际,林夏回到了万里山庄。她是带着一身血和一具死尸回来的。她本受了极重的伤,普通人怕是要自己挣扎回来也难,她却还背回了赵十七的尸身。

此时林晓也刚从天香阁回来不久,听见动静,却看见管家崔福扶着林夏,而林夏一身是血。林晓骇了一大跳。他不是没见过林夏受伤,林南天常有艰险任务交予她去做的,可以说,林夏的武功,就是这样一次一次的伤痛里磨出来的。

他忙抱了林夏回房,崔福立刻着人找来了大夫婢女,粗粗处置了伤处,林夏一直保持着清醒,上药时也未曾皱过一下眉。待包扎了伤口,崔福忖度着没事便要退下去禀报庄主,林夏说:“崔三叔,禀告庄主,东西在田王寨——寨——寨中大约已无人了,那伙子山贼不知深浅,并不知道东西的分量,因此没有泄出去,庄主可派人——”

崔福应着声,截断了林夏话头,小心翼翼看了一眼林晓,对林夏说:“姑娘详细的一会儿再去禀告吧,先好生歇着。”

“那——麻烦好好安葬我背回来的——背回来的那个人。”林夏又说,因受伤的缘故,她说了几句便有些喘。

崔福应了一声便走了。林晓喂她喝了口水,问:“你带回来了谁?”

林夏惨笑了笑:“少主别问了。”

林晓说:“父亲又让你干什么事了?”

林夏说:“我没事。”

林晓有些生气,但没说什么。

不一会儿,周吉来了,看见林晓也在,脸上生了踌躇之色,走到林夏身边耳语了几句,林夏点了点头,周吉这才回身对林晓说:“少主,夏姑娘伤势并无大碍,这里我来看顾就行。”这话的意思,自然是不让林晓在这里了。

林晓嗤地冷笑:“吉叔,这些年来,父亲在筹谋什么东西,你们又在为父亲做什么事情,我从来不过问,但并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——”他停了一停,看了一眼林夏,又说:“夏儿今天受了伤,父亲纵是有天大的事情,也等明天再说吧。”

林夏歪在榻上,微微一愣,旋即像是累了一般,闭上了眼。

周吉便有些讪讪,只得应了一声告了退。几个婢女也跟着出了去,只剩下一个医女在替林夏擦拭血迹。

林晓不欲扰她休息,便转身想出去,林夏却又睁开了眼,复又闭上,像是呢喃:“少主,正邪善恶,难道可以仅凭心证吗?”

“正邪在于心,不在于行,这是你告诉我的呀。”林晓温言笑道。

“可是,我若是骗你的呢?”林夏问。

“你会骗我吗?”林晓反问。

林夏没有回答,似乎睡了过去,林晓轻抚她的头发,不由心中一动,她纵然再怎么面冷心寂,到底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,比林晓还要小上几岁。她纵然武功再高,再杀人不眨眼,心思到底也是单纯的——不知她今日在外面经历了什么事情,她从来最听父亲的话,今日也开始有自己主见了——

也不知她是伤重晕过去了,还是疲乏了睡过去了,林晓见她裹着纱布的伤口尤在往外渗血,不由得皱眉。她当真是不知道痛的吗?这样重的伤,也不喊一声的。

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,林夏不再笑了,也不会喊累喊疼,更不会叫他“大哥哥”了——那是童年时她对他的称呼,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换成了冷冰冰的一声“少主”。于这件事上,林晓是深怪父亲的,都是父亲让林夏练了枯木剑法,这样狠辣的招数,让她整个人都变得清冷起来。不知道同样在枯木剑法上造诣颇深的父亲,是否内心也是这样一个狠辣之人呢?

林夏的伤好得极快,旁人那样的伤,总要养上一个月的,可林夏第二天便下了床,除了脚步虚浮些,当真与常人无异。她向崔管家问了那赵十七的后事,崔福自然是选了处好风水葬了的,然而林夏听了后也并没有要去祭拜的意思。

林南天因一些琐事出庄去了,总要十几日才能回来,带走了周吉、吴祥两位管家,此刻庄中便是崔福主事。这崔福又是最迁就林晓性子的,林晓就几乎日日往天香阁去,万里山庄少庄主日日往烟花之地跑,这桩事情便渐渐传到了庄中人耳朵里,只是庄主不在,旁人也不好说什么的。

还是四管家王瑞出言提醒:“窈窕淑女,世间哪一个君子是不寤寐思服的呢?少主年轻血气方刚倒也无妨,只是庄主前些日子堪堪定下了少主的亲事,少主还是——稍稍低调一些的好。”

“王四叔,那亲事是父亲一意孤行,我一次也没有见过那杨家千金,终身之事,怎可如此草率?”林晓辞气颇为强硬,“何况,我与雯雯是两情相悦,为何众人都要来反对?”

“少庄主!庄主如今不在庄中,此等荒唐事若被他知道,岂有那青楼狐媚浪**子的活路?少庄主不是寻常富贵子弟,纵是要三妻四妾,也得寻了出身清白的好人家女儿,怎可——”

“她不是俗世中烟柳之辈,更非你们眼中的狐媚女子!四叔既不了解她,为何要出言羞辱!”林晓听见王瑞指责许雯雯出身,已有些生气了。

“若非狐媚,少主岂会为了这样一个女子如此顶撞老夫!”王瑞也是生气,万里山庄四大管家,他虽只居末位,但怎么说也是长辈,林晓素日里也是极尊敬他的,今日却为了一个女子如此顶撞自己。

如此又说了几句,林晓只觉话不投机,更兼王瑞出言处处指饬许雯雯出身不够清白,更觉来气,但又碍着他是长辈,毕竟不能甩袖便走。王瑞见自己苦口婆心,少庄主却不为所动,干脆坐下不再说话。

其实王瑞之言未必是没有道理的,许雯雯是出身烟花之地的清倌人,林晓却是武林名宿林南天之子、万里山庄的少庄主,两人的身份,怎么也是不相匹配的。何况,林南天虽擅自做主为林晓定了青城派的婚事,武林中人虽不拘小节也不甚论什么财富地位,可细细论起来,怎么也唯有同样出身武林世家的女子才好相配的,纵再不济,也得选身家清白的良家子来,若林氏的人竟不顾父命与青楼女子结好,岂不是要教万里山庄被武林同道看笑话?

因此林晓除了强言赌气,也是无法的。

第二日林晓再去天香阁,许雯雯闭门谢客,第三日再去,又被妈妈一句身子不爽给不软不硬地挡了回来,林晓知道雯雯定是听见了一些什么话的,但他竟连见面解释的机会也没有了,因此怏怏。

再几日林南天便回庄了,听见林晓竟与青楼女子有染,正待大发雷霆,幸而王瑞从中安抚了几句,说是林晓这几日来都没有再见过那女子,想也是年轻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,玩几日便没了性子的,才仅是将林晓叫去书房训了一通了事。

而林晓吃了父亲好一通训诫,自然不痛快,可天香阁一时又是去不得了,更觉没趣。他既怕父亲当真要他强娶一自己从未见过的女子,更怕许雯雯不能知晓他的心意,不能与他携手进退——

他兀自怔忡间,忽然想到了什么,忙从柜子里翻出一个楠木盒子来。

盒子里装的,正是张慕白先生的《梅枝图》真迹。张慕白是当世名画师,可惜已于十年前驾鹤西去,世间仅留这一幅《梅枝图》了,自然是稀世珍宝。他知道许雯雯十分倾慕张慕白先生,又是最爱梅花的,将此画赠与她才是不负佳人。可惜那日回来后遇上了林夏受伤,他一时竟忘了,今日翻找出来,正好拿去送给雯雯,好让她知晓自己的心意,磐石无转移。

他拿着盒子走出房门,便听见院子里长剑破空之声,知道是林夏在练剑,便皱了眉,走进林夏所居的小院,问:“你的伤可好了?”

那院子不大,陈设也极清简,院子里除却一棵桃树以外别无什么布置,当中极大一片空地供她日日习武之用。

听见林晓声音,她立刻便收剑回鞘。林晓往地上瞧去,一地的碎石子儿铺着,地面又不甚平整,简直没有落脚之处了。林夏喜赤足练功,又在地上刻意铺了这些棱角锋利的碎石子,当然,她不是钢筋铁骨,脚踩到石子上自然是会疼的,所以落地时绝不能大力,日子久了,她的双足踏在这石子路面,便不觉得如何了。她的轻功之所以高,正是这般日日苦练的结果。

林晓冲她笑嘻嘻道:“女孩子家双足最是珍贵,怎么好一天到晚露在外面的?练功便练功,哪里有人这样虐待自己的。”

林夏倒不以为意,赤足便从那石子上踩过,走到林晓跟前。

林晓见她鞋子脱在一边,捡起来扔到她怀里,林夏接过穿上,问:“去哪儿?”

“你说我去哪儿?”林晓反问。

“早前庄主才发过脾气,少主也收敛一些。”林夏说,她瞥见林晓手里抱着的楠木盒子,不由得低了低眉,声音稍一迟滞,道:“你昨日还说她不愿见你,难道今日送她一点东西,她便肯见了吗?”

林晓无奈笑道:“她不见我,我若也不去找她,这心结岂非再不能解了?”

“少主难道觉得,这是你与那许姑娘的心结么?”林夏幽幽一问。

林晓略一沉吟,咬了咬唇道:“父亲那边——他即便不允,我也要——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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