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枝(二)

沈邱雅

他自然是去天香阁了。林晓虽多见江湖世面,却是第一次到这香艳场所来,他的脚程并不比马车慢,却不知路途,只能一路跟着。只是这等风月之所,从来是晚上才见客流熙攘的,林晓正午时分踏入这进小院,空空寂寂没有什么声音。

一个看模样是做洒扫的小童迎了上来,规规矩矩说:“官人来得好早,只是我们这儿还不开张呢,这春日里姑娘们多出去逛街踏青了,一时还回不来,官人晚间再来吧。”

林晓点头道:“我方才跟着几位姑娘的马车来的,她们此刻定是在院子里了。”他见那童子机灵,便摸出一锭银子塞在他手心。

那小童眼珠一转,问:“不知官人是要找哪位姐姐?此刻翠姐姐她们方归,还未及梳洗,只怕是见不了客的。官人不妨等等,我去叫妈妈来。”

稍时,那小童便领来了一位妈妈,那妈妈也不过是三十七八的年纪,很是风韵。见林晓出手阔绰,忙不迭地领来了方才进门的几位姑娘,三五人一字站开,各人装扮、衣着不同,却都是一样的笑脸,很是好看。

那妈妈笑着一一引见,说着各人的名姓与年岁,又说:“公子好倜傥,竟大中午的光顾我这小院,这几位啊都是未经事的清倌人,卖艺不卖身的主儿,想来公子——”

林晓并不去理睬她,只径直走到许雯雯面前,问:“你叫——许——许雯雯?”

许雯雯含羞点了点头。

林晓一时语塞,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好,还是那妈妈有眼力见儿,忙说:“雯雯,还不赶紧服侍这位公子茶水!公子您这边请——”

林晓被那妈妈和许雯雯一起引到一处房中,那妈妈便识趣地出去了。林晓一时不知手脚该往何处放,只得装作四处张望,欣赏房间的模样。

那许雯雯径直走到古琴旁坐下,问:“公子想听哪一支琴曲?”她声音悠扬婉转,简直酥到骨子里去。

林晓笑道:“我素来是不太在曲乐上留心的。”

许雯雯刚挽起水袖抚琴的手指一紧,低声说:“妈妈方才已对公子说了,我——我是卖艺不卖——”

林晓连忙道:“姑娘误会了,我——我不是那个意思,我——”

见他紧张的模样,许雯雯反而“噗嗤”一笑,这一声银铃过耳,反倒大大缓解了气氛。林晓也稍觉自在一些。想必他此刻,是很想狠狠删自己一巴掌的,他素日里什么样的场面没有见过,今日见一女子,却是这样莫名其妙的紧张,真是贻笑大方了。

他思忖着此刻该说些什么,无意中瞥见窗台上一只净玉瓶,插的几支玉兰很是错落别致,诧异道:“咦?雁翎土质瘠薄,花草之类纵能养活,也成色不好,你从哪里寻来这样好的白玉兰来?”

许雯雯浅浅一笑:“也不是什么名贵花草,如今正是玉兰的花期,我们院子里就种着一株,哪里就难寻了。”

林晓看着许雯雯浅笑低眉的模样,当真是人比花娇,脱口吟出:“朝引木兰之坠露兮,夕餐菊之落英,这花很衬你。”

许雯雯闻言略略发怔,又笑道:“可我却不敢喜欢这样的花,不过是院子里随意撷来插着玩了。”

林晓问:“说来听听?”

许雯雯福了福身子,说:“昨日辛夷开,今朝辛夷落,花虽好,花落却无果,何况——这望春里开的花这样多,不多这一株玉兰,也不少它这一株的。”

林晓笑道:“是了,花如人,人若如花,也必不要作这不多不少的一种了。我想,你定是最喜梅花的,凌寒独自开,看来是最对你的脾性的。”

许雯雯微微诧异,一双眸子也终于抬起来直直看向林晓,似是在问:“你怎么知道?”

林晓缓步踱到西首,墙上正挂着一幅梅枝图,赞道:“拣尽寒枝不肯栖,寂寞沙洲冷。张慕白先生的《梅枝图》妙笔丹青,冷冽傲骨,可谓画尽梅花神韵,只是过于清冽,太不食人间烟火味了些,这幅梅枝图,却多些香气来,我知道古时有画饼充饥,却原来也可望梅闻香的。”

许雯雯微红了红脸,说:“妾身闲来无事描摹之作,叫公子见笑了。”

林晓也笑道:“你虽是女子,可临摹起名家作品来,竟没有半点女气,这幅梅枝描摹得极好,即使是有心人也难以分出真伪来,只若不是那《梅枝》的真迹就藏于我书房之中,我倒真要怀疑这幅是否才是真正的《梅枝》了,姑娘好笔墨,竟不输当世名家。”

许雯雯起身作了一揖:“公子谬赞了,小女儿家涂鸦,怎可与慕白先生比拟。”

林晓问:“你喜欢梅花?”

许雯雯脱口道:“梅花是孤洁之花。”她话方出口,又掩口讪讪道,“雯雯出身烟花之地,方才失言僭越了。”

林晓知他唐突了,也忙道:“是在下问得不好,姑娘别怪罪。”

她眼波流转,目中尽是盈盈,林晓心中一动,说:“我知这城外有一处,恰巧种着一片绿梅,只在雪后开放,可惜如今是望春,花期已过,只余下了梅枝,许姑娘若有兴致,等冬天了或可前往一观。”

许雯雯奇道:“哪里会有绿色的梅花?”

林晓扬手说:“我可不敢骗姑娘,许姑娘若是不信,来年等冬至雪夜后,我与你一齐踏雪寻梅可好?”他无意脱口而出,竟定下了个“来年”之约,顿时又羞又臊,只觉唐突了佳人。

幸而许雯雯不以为意,仍是浅笑盈盈:“雯雯信公子是不会说胡话诓我的,只是眼下时节,却离冬至尚有大半年的时光,满树绿梅的盛景,此刻却是看不到了。”

正说着,窗外一阵鸟啾,林晓顺着声音望去,窗子是半开着的,一只画眉鸟儿立在窗沿上,啄食着窗棂上的一小碗谷子。画眉是歌喉最好的鸟儿,人多养它在金丝笼中,以便人娱,养得久了,倒忘了怎么扑腾翅膀,这只鸟儿却是自己飞来房中啄食,待吃得腹饱,便又飞去外面天空了。林晓环视房中不见鸟笼,便笑道:“这鸟儿奇怪,不像是你养的,却跑到你这里来觅食,它倒是聪明,怎么偏偏就知道你这里有食可觅的?”

这时那画眉鸟儿吃饱了肚子,便扑腾着翅膀,像是打招呼似的,待扑腾几下后,便扭头飞远了。许雯雯看着那鸟儿越飞越高,画眉本是娇小的鸟儿,不多时便只余了天空中一个小点,她怔忪望着天空,说:“它本是我养的,教了许久也不见它学会歌唱,反而一天天瘦了,我见它可怜,所以后来放了它,它却是个念旧的,还老飞回来瞧我。”

她的声音里有一丝淡淡欢喜,淡淡惋惜,淡淡哀叹,林晓猜她或许是自伤身世,颇有感慨,便说:“世人多喜欢养些鹦鹉画眉,要教它们唱歌学舌,只是鸟儿纵学会了人言,又岂懂得人言的意思?我图愉悦,彼在囚牢,屈物之性以适吾性,金丝笼儿再华美贵重,难道便不是笼子了么?”

许雯雯闻言一惊,笑道:“原来公子与我,竟是知心人。”她复又坐回到古琴前,说:“如此枯站着也是无趣,不如雯雯弹一首曲子吧,公子想听什么时新小令?”

林晓说:“我于丝竹上见识甚浅,竟不知如今有什么时新曲子了,许姑娘是琴艺大家,想必不拘什么曲子,样样都是好的。”

许雯雯羞赧:“琴技浅陋,教公子见笑了。公子既不喜时新曲子,雯雯便弹一首古风吧。”她指尖一转,泠泠如缕的琴音便从她手下流出,便如珠落玉盘、芙蓉泣露,正是一曲《越人歌》:

“今夕何夕兮,搴舟中流。今日何日兮,得与王子同舟。蒙羞被好兮,不訾诟耻。心几烦而不绝兮,得知王子。”

琴音像肆意的河水流淌、蜿蜒,林晓被那琴音带得远了,他不由自主又想起了那条半透明的小银鱼,好像不止一条,有许多许多这样的小银鱼,游荡在清澈的小溪里,游得那样快,快得好像永远也抓不住——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来这种鱼,他一个人静静呆着的时候,总是会想到这种鱼,记忆中,是从很小的时候开始的——

一曲终了,许雯雯见林晓仍是怔怔的,似乎是沉醉于那琴音里了,她也不出声,只淡淡一笑,轻抚那琴弦,叮叮两声,指尖流转的,仍是这一曲:

“今夕何夕兮,搴舟中流。今日何日兮,得与王子同舟。蒙羞被好兮,不訾诟耻。心几烦而不绝兮,得知王子。”

林晓浅笑着看向许雯雯,她固然有着倾城之貌,可是吸引他的,从来就不是美貌。是什么呢?他恐怕自己也是说不清的,就好像——好像那条银鱼。那是他幼时的小鱼儿,是他记忆里最初的小银鱼。小时候的事情,他早记不清了,唯一记得的,就只有这种小鱼,就在他常去玩耍的山溪里面,别的小河小溪里都没有的。可是后来长大一些了,那溪水便也就干涸了,他再也没有见过这种小鱼。

“公子?”许雯雯见林晓仍在发愣,忍不住出声叫他。

林晓回过神来,问她:“清扬婉兮,婉如清扬。你弹得真好——就像——就像山溪流淌一样。只是,我听你弹了两遍,为何不谈最后一句?”

“我不喜欢最后一句。”如此简单的回答,倒叫林晓觉得自己多问了一句,不觉赧然。

方才许雯雯弹的这一首曲子,她虽未吟出词来,但这曲《越人歌》是千古名篇,林晓又岂会不知这曲子的意思呢?少年人的心性,总是害羞的时候多,他虽自负才情,见识颇广,却也是红了脸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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