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枝(一)

沈邱雅

十年过去,林晓早已长成翩翩公子的模样。他武功得其父亲自指点,又有林夏这么一个嗜武如命的玩伴,更兼之自己也是聪明过人,天赋异禀之徒,武功上的修为自然要远胜那些出身寻常武林世家的浮浪公子哥们,也要远远高于江湖上一众所谓成名高手了。

他自幼随父出入江湖,于江湖阅历上自然也要胜过旁人不少,加上他有几乎可称得上是过目不忘的记忆力,各大门派、古今武学他都了然于胸,可说得上是一百科典籍般的人物,大凡是江湖上的成名武学,没有他不认识、不知道的。

这样的俊秀人物,武林中年轻一代的才俊竟无一人能比得上他的。他年岁渐长,才名远播,加上林南天的江湖宗师地位,有意结亲者自然不在少数,林晓自己倒没觉得何,倒把个庄中管事的四位管家给忙得团团转,林南天虽是一代宗师,却是最不善管世俗琐事的,因此庄中事物,有大半是这四位管家在管理。

万里山庄成名许久,除了庄主林南天武功盖世,行事狭义以外,庄中自然更少不了得力的下属,这万里山庄除去一众高手以外,最可说道的是有四大管家,这四位管家虽说是个下人的身份,实际却都是一等一的高手,就是走到哪里,都叫得上腕儿的:周吉周老爷子是庄中的一把手,年纪在六十上下,为人处世最是逢源的,很得林南天的尊重,有个孙子周书路虽只是个小童,却是机敏无比,只怕比林晓当年还聪明些;吴祥是庄中的二管家,忠厚老实,武功也走的是扎实稳重的路子,平日里负责庄中琐事;崔福是个大胖子,一天到晚笑眯眯的,江湖上称他“笑脸乱杀人”,顾名思义,行事是最狠辣的一个;王瑞是个不过三十左右的酸腐秀才,别看他瘦弱,武功却不弱,他这人最爱诗书字帖,却能以书入武,连根人打个架也要在空中临摹一篇颜体的《多宝塔碑》的。

只是近两月来,这四位武林中人人见了不敢不礼让三分的万里山庄大管家,却是头疼得紧。倒不是当真给林晓提亲事的人有多少多难缠,求亲的人虽多,但林家是什么身份地位,等闲自然是不敢高攀的,寻常武林世家,不过打发了便是;稍有些名望地位的,毕竟矜于身份不好明说暗示什么,若是不中意,只当打哈哈敷衍过去;真有那几个无论家世样貌性情样样好的,四位管家大人是乐得合不拢嘴,却没有一个能入林少庄主眼的。

说来也是稀奇,自古以来,儿女结亲一事,多是男方主动的好,可林家这桩事情,倒是成群的有好姑娘的人家走上门来,也难怪崔福崔三管家要打趣说:“咱们这位大少爷,这是要效仿那官家女子抛绣球结亲呢!不然怎么惹得这么多姑娘家抢着要进咱们庄门?”

玩笑归玩笑,头疼也是真头疼。头疼的缘由,还在林南天亲自做主,牵了青城派掌门杨谷这位武林名宿的独女杨西子这条红线。那青城派也是武林中响当当的大派,名满天下,虽不能说是天下第一的剑派但也是佼佼者,其掌门杨谷更是林南天多年的挚交好友,两方知根知底,自然想要把这上一辈的交情也延到小辈身上去。那杨西子是杨谷的独生爱女,杨谷发妻早丧,膝下只有这一个女儿,爱得跟什么似的,若能做成这桩婚事,不但是青城派与万里山庄的联合,更是武林南北两派的结合,意义重大。何况那杨西子更是个倾城美人,但凡见过她真颜的,谁能不为其倾倒?杨谷一生只这一女,娶了杨西子,不但是坐拥美人在畔,更是等于将来会继承青城派,这桩婚事,怎么也不能算是委屈了林晓的。

谁知道这位少庄主,一点也不领他爹爹的情,竟喜欢上了外间一位姓许的女子,年少气盛,林晓又是常在外走动的,难免会遇到一知心人,难免会动情,可这位林大公子喜欢上的,却偏偏是位天香阁的清倌人。他是武林世家公子,生的一副好皮囊,就算是风流倜傥一些也无妨,可这位少爷却偏偏摆出一副非卿不娶的架势来,知道父亲给他私自定了亲事,宁死也不肯从。与林南天据理力争,父子俩竟差点反目,林晓毕竟年轻,气性十足,一气之下连家也不肯回。林南天彼时还不知自己宝贝儿子竟闹了“离家出走”这一出戏码,也亏得四位管家从中斡旋,又替林晓瞒着,林南天才不致生更大的气。

万里山庄的势力早渗遍周边大小市镇,因此林晓没几日便被崔福寻到了踪迹,好说歹说给劝了回来。林晓也并非真要走得远远的,只是这样一来,与父亲的赌气更深了。

年轻气盛的时候,总也要有点逆反心理,父辈要你做的,你偏不做,父辈不让你做的,你偏要去。所以原本没有那么多欲求的,此刻便非要不可;原本没有那般喜欢的,此刻却更喜欢了。

要说林晓喜欢上的那一位许姓女子,倒也真非寻常烟花女子,林晓此刻觉得她是世间最好的女子,却也不辱没了她。这位女子是雁翎地区有名的天香阁的清倌人,闺名唤作许雯雯,此女子容貌算不得沉鱼落雁的漂亮,诗词歌赋上亦算不得惊为天人的才气,却是说不出的温婉绮丽,叫人硬生生移不开目光去,难得是她有一焦尾古琴,林晓第一回听她抚琴低吟,含辞未吐,气若幽兰,便已然被摄住了心魄,有“空山玉碎”一词,似乎最为恰当。

她是那样地方的出身,身上却不带一丝香艳气,林晓初见她时,她立在一家器乐坊门口张望,只着一袭月白的衣衫,连粉黛也不多施一点,梳着最简单的挽云髻,发间无半点珠翠,只有左耳垂着一只翠玉耳环,却不见了右耳的一只。

她分明穿着月白的衣衫,林晓的脑子里,却不知怎地,蓦然跳出来一条银白的小鱼儿,那鱼儿不过一指来长,身体是半透明的,眼睛却是漆墨一样的乌黑,溪水很清亦很浅,林晓伸手去抓,那鱼儿却游得极快,倏忽一下,便蹿远了。他一时怔忪,良久才反应过来,自己原来并非身处山林间,乃是闹市街心啊。

林晓本是出门来看西甲湖路坊新到的一批新画的,此刻却立在街心看得呆了,同来的友人见林晓盯着一陌生女子发愣,不由得笑嘻嘻去推他,林晓被人瞧破了觉得羞恼,转身就要走,那友人却拉住他打趣:“你可别忘了今日我们出来是要去看画的,谁料想,原来画中仙,也是会走出来的了。”

林晓羞赧道:“你别拿我打趣,看那姑娘只顾低头看地,想来是丢了什么东西,看她着急的模样,我们帮她去寻寻。”

“林少庄主是惯做好人的,我却不敢随意招惹。”这友人家中是有娇妻在堂的,因此这样说,却又从袖中变出一样东西来递给林晓,“你看那姑娘只戴了一只耳环,想来是丢了另外一只,我这里好巧不巧正有一对耳环,本是要拿回去孝敬娘子的,不如让你借花献佛了去?”

“这怎么行?唐突了——”林晓话还未说完,却被友人强行塞到手里,推开了他,那位友人自然也是武林世家子弟,掌力不小,林晓竟被他推开了几步远。此时正是正午,街上行人不多,他们这一下自然惊动了佳人。许雯雯目光往林晓这边看来,林晓被她眼波这样一扫,更是不好意思,低了头只想快快走开,却又舍不得。

许雯雯微微垂下眼眸,向林晓福了一福。那模样,想来也是娇羞得紧。这时从那器乐坊里走出来三五个女子,衣着皆是艳丽旖旎,倒显得那许雯雯不起眼了。其中一女子对她说:“你的耳环可找到了?蓉姐姐已调好了琴弦,我们这可就得走了。”

许雯雯摇头:“算了,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件,丢了就丢了吧。”

几人走下台阶,便上了一辆马车。

等这几人走了以后,友人便叹气道:“可惜啊可惜!”

林晓问:“可惜什么?”

友人答:“可惜那女子原来是天香阁的姑娘。”

林晓说:“那又如何?”

“——你林少庄主行走江湖,可别告诉我你不知天香阁是何处?”

“知道如何?她出身何处,于我有何关碍?我如今知道她住哪里,岂不是幸事?”林晓说罢,便大步往前走了去,友人喊他去哪里,他却已走得远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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